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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28年命案告破:兩嫌犯近在咫尺,20多年互不聯系

來源:新京報編輯:保存2020-10-19 09:5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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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是武漢警察,知道為什么找你嗎?”

  “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申某立沒有反抗。警察進門前,他剛剛把父親扶下床,照料完他洗漱。被帶走前,他提出了一個請求——把父親安頓好。警方答應后,他走到床邊,輕輕脫掉父親的鞋子,把他扶到床上躺好。這套動作,他已經駕輕就熟,多年來,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

  這是8月25日下午,河南省鄭州市管城區某小區,一起命案的嫌犯抓捕現場。

  1992年4月27日下午,武漢市江漢區一棟居民樓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被害者是一名63歲的女士。警方判斷,嫌犯為兩名青年男子,屬于流竄作案,經過近一年的偵查,案件陷入瓶頸。28年來,案件始終難有根本進展。

  今年6月份,在公安部組織的指紋命案積案集中比對專項行動中,武漢警方獲取了其中一名嫌犯的重要線索,案件偵破出現曙光。

  申某立被抓獲的第二天,他當年的作案同伙、嫌疑人于某海也在鄭州落網。

  至此,該案成為近年武漢市公安局破獲的距離發案時間最久的一起命案。

  由“搞點錢”引發的命案

  “你母親出事了,趕緊回家吧!”吳華心頭一沉,放下電話,他沒敢想象母親到底出了什么事,便匆忙從單位趕到了母親家。

  曾秀敏家位于江漢區的一棟老式居民樓里,家里三個兒子。平時,她和丈夫以及尚未成家的二兒子住在這里。

  曾秀敏遇害時所住小區街景。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攝

  吳華是家里的老三,趕到小區單元樓門口時,圍觀居民已將門口團團包圍,曾秀敏正要被抬上救護車。吳華似乎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扒住車門,大喊“這是我媽媽”,工作人員攔住了他,跟他說,傷者還要搶救。

  28年過去了,吳華已經記不起是誰打電話通知的他,但他始終記得自己扒住車門呼喊母親的那個場景。

  根據警方出具的案情報告:這是一起由入室盜竊案演化成的入室搶劫殺人案,嫌犯有兩人,二十出頭,中等身材,他們用鋼釬撬開死者家門后,實施盜竊期間被死者發現,后將其殺害逃逸。

  從警方現場偵查筆錄可以看出,嫌犯的作案手法并不高明,甚至略顯拙劣,現場留下了他們的大量指紋、撬門用的鋼釬,甚至還有其中一人的血跡。

  到案后,申某立向警方供述了二人的作案經過:他和于某海十幾歲時就認識了,關系很好,1992年4月,他們商議乘火車從鄭州到武漢游玩,“順便搞點錢”(指盜竊)。二人各自帶了一把折疊刀。玩了幾天后,兩人的錢已所剩無幾,“搞點錢”的計劃付諸實施。閑逛之下,他們來到了曾秀敏所在的小區,隨機選擇了她家。申某立望風,于某海負責撬門。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此時是下午剛過飯點兒不久,曾秀敏正在午睡,誤以為家中無人的二人用鋼釬撬開房門后進入客廳,與聽到異響從臥室出來的曾秀敏迎頭而遇。

  申某立供述,曾秀敏驚慌下開始大喊,他和于某海也慌了神,一起把老人往屋內拉扯,見老人不斷呼喊,便用隨身攜帶的折疊刀刺向了老人。

  尸檢報告顯示,曾秀敏身中17刀。

  二人在曾秀敏家盜竊了100多元現金后,便匆忙逃離了現場。

  兩名嫌犯的逃逸人生

  從曾秀敏家逃出后,申某立和于某海直奔火車站,乘車回到了鄭州。因為在行兇過程中,申某立不小心刺傷了于某海的左臂,他有些“愧疚”,到鄭州后,兩人就去了鄭州第一人民醫院為于某海處理傷口。

  “后來我們就各自回家了。”申某立供述,自此,兩人照常繼續在鄭州的生活,武漢之行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秘密。

  申某立的岳母王秀華告訴記者,申某立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他的父親從部隊退伍后被分配到了鄭州某國營企業,獨自一人帶大了申某立和一個女兒。2005年前后,申某立和自己的大女兒張麗娟結婚,兩人相識于鄭州某電子廠,當時,申某立已經35歲,小學文化,是電子廠的一名貨運司機,張麗娟則剛大專畢業不久,在廠里負責接待工作。

  起初,考慮到兩人的學歷和年齡差距,她并不同意女兒和申某立的婚事,但女兒表示,自己在鄭州租房工作期間,申某立在生活上對她頗為照顧。

  “為了我姐她倆的婚事,我母親當時哭了一個星期。”張麗娟的妹妹張麗秀回憶,當時姐姐只覺得申某立對她好,人也算踏實,便決定和他在一起。

  張麗秀說,當時,電子廠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夫妻兩人不能同時在廠里工作,申某立為了和她姐姐在一起,悄悄辭了工作,讓她姐姐保住了工作。

  辭職后的申某立在超市送過貨,給醫院開過救護車,自己開過快餐店,但出于各種原因,他的每份營生都沒有堅持太長時間,也沒有攢下多少積蓄?;楹蠖嗄?,他和妻子都租房居住。

  王秀華說,大約三四年前,女兒貸款在一個老舊小區買了一套二手房,房子約有110平方米,由女兒一家三口和申某立70多歲的父親居住。近幾年,申某立為了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已經徹底不再工作,基本靠父親每個月三千左右的退休金維持生活。

  張麗娟極少和父母談及自己的婚姻生活,王秀華只在逢年過節時才會見上申某立一面,談及這個女婿,她很難說出具體細致的評價,只是隱約覺得,女婿除了對父親顯得頗為孝順外,對女兒和外孫女都較為一般。申某立很少像其他家長那樣接送女兒上下學,他的大部分精力似乎都放在了照顧父親上,照顧女兒的任務則基本落在了張麗娟身上。

  因為同住鄭州市區,張麗秀和申某立的接觸比母親更多一些。在她的印象里,申某立的“脾氣還行”,但她發現,申某立吃飯時經常突然陷入沉默,獨自發呆,有一次,她調侃姐夫說“是不是有些抑郁”,申某立回答,“自己精神上確實有點兒問題”。

  “他確實給人有點兒抑郁的感覺,但當時我們認為他在開玩笑。”張麗秀說。

  從申某立家到位于煙廠后街的于某海家,步行只有不到兩公里的距離,但申某立供述,兩人已經20多年沒有來往,互相沒有對方的微信或電話。最近一次見面是被抓前幾天,“在馬路上碰到,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辦案民警曾就相關情況跟于某海核實,他的解釋是,申某立前些年有吸毒的習慣,“早晚會出事兒”,他怕因此把當年的事情牽扯出來。

  和申某立需要待業在家照顧老人不同,他已經享受了多年的退休生活。

  于某海的哥哥于某明告訴記者,于某海今年51歲,有一兒一女,女兒在前年已經結婚,兒子剛上大專不久。上世紀90年代以來,于某海在社區聯防隊當過臨時工,在火車站當過保安,在家里開過小賣部,也在鄭州某內衣廠工作過。20多年前,他在居住小區附近買了兩間房子,用來出租,近十年來,他幾乎不再工作,收入來源就是每個月3000元左右的租金。

  提起 “老于”,煙廠后街的老住戶鮮有不認識的。龍志強今年57歲,和于某海同在煙廠后街長大,是于某海所在居民樓的樓長,他記得,于某海初中畢業后就輟學了。龍志強說,他幾乎沒聽說過于某海與人起過爭執,“他是那種即使被人罵了,也只是揮揮手和對方不再來往的人,擱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于某海家所在小區附近街景,鄰居介紹,于某海從小在這里長大。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攝

  于某海家住一樓,平日里,他每天的固定安排就是坐在小區門口的石凳上,沏上一壺熱茶,碰見過往街坊,就叫人喝喝茶,拉拉家常。一次,龍志強陪他喝茶,閑談中勸誡他,年紀大了,該攢攢錢了。過了一段時間,于某海告訴他,自己已經攢了一萬塊錢。

  李輝住在于某海家樓上,1997年,于某海還在開小賣部時就認識了他,但這些年來,他和于某海只是“點頭之交”,平時交流并不多。他注意到,于某海有個習慣,就是從來不抽別人遞來的香煙,而只抽一種鄭州當地品牌的廉價香煙,“三塊錢一包”。

  王濤也注意到了于某海的抽煙習慣,并曾專門請教一位犯罪心理學的老師,老師告訴他,這可能是于某海的一種過度防御心理,比如,他怕有人通過遞煙害他。

  10月15日,于某海家緊鎖的大門。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攝

  28年后的跨省追捕

  接手這個案子前,王濤是有過猶豫的。

  他在武漢市江漢區萬松派出所工作27年了,已經快到退休的年紀,而案發的第二年,他才剛參加工作。“如果破不了,不是給自己打臉嘛。”王濤說,今年7月份,翻閱完當年的案卷后,他才漸漸有了信心,決心接下這起28年前的懸案。

  那是一堆厚達十幾厘米的手寫案卷,紙張已經發黃,上面清晰記錄了當年的現場偵查筆錄和摸排調查過程。

  “案發后,我們采集了五六百份受害者周邊關系人、嫌疑人的個人信息,與現場提取的痕跡物證進行比對,但都沒有重合。”江漢分局刑偵大隊技術隊負責人胡斌介紹,當時,市公安局刑偵部門、江漢區分局以及萬松派出所組織大量警力不斷擴大摸排范圍,對收到的舉報線索逐一核對,對案發地附近江漢、江岸、硚口等區高危、可疑人員進行地毯式排查,民警制作的詢問、訊問筆錄撂起來有五六十厘米高。

  “當時所有的痕跡物證比對工作都要人工操作,碰上提取不清晰的物證,比對一個可能就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熊漢杰說,他是當時江漢分局的一名技術偵查員,曾秀敏被害案是他進入刑偵技術隊參與偵查的第一起命案。

  偵查工作前后進行了近一年,但由于當年視頻監控尚未普及,在基本確定兩名嫌犯是流竄作案,且其中一人流了血之后,嫌犯的去向成了一個謎,案件再難有重大突破。“后來就找不到能跟現場痕跡物證比對的人了,案件就遇到了瓶頸。”熊漢杰說,此后多年間,技術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現場痕跡物證輸入數據庫進行比對,但仍一無所獲。案件隨之進入了長達28年的停滯期。

  轉機出現在今年7月。6月份,武漢疫情過后,江漢警方為了配合公安部組織的指紋命案積案集中比對專項行動,將曾秀敏案中現場采集的痕跡物證上報公安部,一個月后,公安部傳來消息:所報痕跡物證與一名河南籍男子的相關特征成功比對。

  鄭州市管城區法院2012年的一份刑事判決書顯示:2012年,申某立賣過一種名為“黃砒”的毒品,警方從該毒品中檢測出了海洛因成分,申某立被判拘役兩個月。其個人信息被錄入公安系統的數據庫。

  “如果這次信息比對不成功,案件的偵破前景恐怕仍不樂觀。”胡斌說,確定嫌犯身份后,專案組又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進行證據固定和嫌犯生活情況的偵查,最終決定在8月25日前往鄭州,實施抓捕。


 

  當年的部分案卷。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攝

  受害者兒子:不知該悲痛還是欣慰

  從鄭州被帶回武漢的高鐵上,申某立的雙手開始發抖,兩個多小時的行程中,他望著車頂,一言未發。到達漢口后,他提出想給妻子打個電話,電話里,他告訴張麗娟,自己到武漢了,這次可能不回去了。

  這是申某立人生中第二次來武漢,王濤記得,出站的路,他走得非常慢。

  “28年了,其實我內心挺煎熬的,我經常頭疼,睡不好覺……”訊問室里,申某立和王濤說。

  案件偵破的消息傳來,老二吳建有些“驚訝”,他說不清是該悲痛還是欣慰——母親的幾個姊妹都是高壽,如果不出意外,母親也許依然健在。

  28年來,他們兄弟三人始終對母親心存愧疚,三人坐在一起時,常會不自覺談起母親的案子,但又總是刻意的讓談話戛然終止。

  “我心里最放不下的是那17刀,自己要挨那些刀會是什么感覺呢?”吳建說。

  曾秀敏的老伴吳鐵成已經96歲,去年上半年,他告誡三個兒子,案子還是要追問,仇還是要報。

  今年疫情過后,他病重入院,很難再與外界交流 。“現在只是心里明白”。吳建說,得知案件偵破的消息后,父親拼命點頭,淚流滿面,但已無法言語。

  吳建說,判決下來后,他們會到母親的墳前把案件偵破的消息正式告訴她。

  張麗娟不想再管申某立的事情,兩人去年就已經離婚,只是仍住在一套房子里。

  “學歷和年齡差距還是太大,很多事情聊不到一起,性格不合就離了。”張麗娟說,對于申某立結婚前的事情,她一無所知,女兒才12歲,她不想讓女兒受到此事的影響,“只想帶著女兒過平淡的生活。”

  申某立被帶走十幾天后,他的父親就去世了。如今,老人曾居住的屋子已被清掃一空,看不出申某立父子曾在這里生活過的痕跡。


 

  申某立父親曾經居住的臥室。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攝

  (文中申某立、于某海、吳華、曾秀敏、王秀華、張麗娟、張麗秀、龍志強、李輝、吳建、吳鐵成為化名。)

  文 | 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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