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國家統計局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2009-2014年,我國50歲以上的高齡農民工從2803萬人增加到4967萬人,6年間暴漲77%。
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從改革開放初期到城市打工的青壯年,如今早已年過半百,變成50歲以上的高齡農民工甚至是60歲以上的“超齡”農民工。
他們年齡大,文化低(基本沒有讀過高中),缺技能,大多從事技術含量低的建筑行業和服務行業。為掙錢養家糊口,他們背井離鄉干著最苦最累的體力活,有的甚至稱靠多吃肉補充體力;為躲避檢查(有些省市“嚴禁60歲以上農民工一線作業”、“禁止55歲以上農民工進入某些危險崗位”),有的染黑頭發、持假身份證……
澎湃新聞率先發現這一新的社會現象,將這一特殊群體推向公眾視界。在采訪中,他們大多表現出對生活的無奈和對未來的憂慮。
繼2015年12月起記錄“打工爺爺”寒冬討薪記、2016年2月記錄“打工爺爺”回家過年歷程以來,8月初,澎湃新聞奔赴北京、重慶、武漢、廣州等地,以體驗方式記錄他們在高溫和烈日下的辛勞。
太陽下,老陳滿臉是汗
8月6日,北京最高氣溫31攝氏度。
“哐哐”、“呼隆隆”……北京郊區榮昌東街地鐵站附近的工地里一片機械忙碌聲,太陽底下,老陳的襯衣已經濕透,黏在背上,每鋪一塊大理石,臉上都有汗珠滴落,打在大理石上,迅速滲開、蒸發。
老陳名叫陳發興,66歲,河北邢臺人。從18歲外出打工算起,扣除曾買拖拉機販磚8年,他已經打工29年,是標準的第一代農民工。
仔細看,老陳走路左腿有些僵直——他的左膝蓋骨里,還有兩枚去年受工傷做手術打的鋼釘沒有取出。“干活累,但還能撐住,就是不能老蹲。”老陳猛抽一口旱煙說,這么大年紀還出來干活,“還不是因為窮啊。”
老陳的左膝蓋骨里還有兩枚鋼釘,下蹲不方便。
汗珠滴上大理石迅速蒸發
老陳的活,是包工頭李建華安排的,“許多工地不要年齡大的,就這個工地查的松些。”
老陳所在的班組,有十五六人,都是河北邢臺老鄉,其中一半年過五旬,數66歲的老陳年齡最大。不過,穿著淡藍襯衫、厚臟黑色布褲子、傳統農村千層底布鞋的老陳,身高1米73,看上去頗精壯,不像66歲,倒像五六十歲。
老陳說,自己身體很好,得益于天天干活,“雖然累,但也算活動筋骨”。
8月6日早上5點半,天蒙蒙亮,工地的挖掘機已在“哐哐”作業。工棚區內,農民工們陸續起床。老陳花四塊錢,買了三個肉包和一碗豆漿,他張大嘴,一口下去就是三分之一個肉包,幾口就解決了早餐。
老陳沒舍得買菜,也沒啥得買一個雞蛋。
6點,農民工們正式開工,老陳所在的班組被安排鋪大理石,和老劉、老張一個小組。
因為路面要過大貨車,大理石厚達10CM,有兩種規格:100×50×10CM的一塊重220斤,50×25×10CM的一塊重55斤。鋪大理石是技術活,要求鋪實、平整、間隙均勻。叉車只能把大理石運到附近,老陳們先用摻有水泥的沙鋪底,再將大理石搬過來或抬過來、放好。有時,沙底鋪的厚一點、薄一點或不勻,就需要把大理石抬起來,重新鋪底、放大理石,再用粗木樁或橡皮錘砸實砸平、調整間隙。
搬抬大理石累,鋪大理石麻煩。老陳的小組進度最快,到中午11點半下班,共鋪了約18平方米,使用120塊小的大理石,5塊大的大理石,搬抬大理石7700斤。
搬抬大規格大理石,3人一起都有些吃力,有時還需要喊號子。到中午快下工時,“已經沒有力氣”,3人喊運沙的小工過來幫忙,5個人一起搬抬。
當日北京最高氣溫31攝氏度,太陽直射,無風,烈日曝曬下的地表溫度更高。從上午8點開始,老陳的襯衫已經濕透,黏在背上,每鋪一塊大理石,都會有兩三滴汗珠落在大理石上,迅速滲開、蒸發。雖然臉上掛滿汗珠,但因手上沾著沙,老陳只能偶爾用手背胡亂擦一下。
澎湃新聞記者看到,隨著時間推移,搬小規格大理石時,老陳的腳步越來越沉。
工地雜物多,大理石沉,搬抬時走路需要小心。粗略算下來平均每人全天搬抬大理石5200斤。
一天下來搬抬大理石5200斤
老陳沒帶水杯,平時渴了,就喝幾口工友帶的水。中午快下工時,澎湃新聞記者給老陳買了瓶礦泉水,他滿臉心疼說:“浪費錢干啥。”
午飯,班組長請澎湃新聞記者、老陳吃飯,買來三個雞腿(每個6元),6個饅頭(每個5毛),一份雜燴菜(5元)。老陳吃得很香。他說,午飯是開銷大頭,需要七八元,多是菜配米飯、雜菜湯配饅頭或面條。
下午1點半上工,因為天太熱,老陳的小組被派到廠房內鋪大理石(規格100×50×6CM,每塊重約130斤)。廠房里光線暗,開著照射燈。老陳們下午主要在搬抬大理石,搬了50塊,鋪了10塊,合計搬抬7800斤大理石。因工地雜物多,大理石沉,他們搬抬時走路十分小心,以避免有人摔倒,被大理石砸傷。
澎湃新聞計算出,加上上午的,老陳一組平均每人全天搬抬大理石約5200斤。
下午6點半,老陳和工友們結束了一天10個半小時的工作。“今天累,如果有加班我也不加了。”老陳突然表情擰巴,掀起襯衫,摸著后背說疼,“估計累著腰了”。
老陳走路時,左腿有些僵直。他解釋說,因為“左膝蓋里還有兩根鋼釘”。
2015年10月,北京一處工地,老陳作為木工班組長,指揮并和工友們一起做模板。下臺階時,他一腳踏空摔倒,左膝蓋恰好跪在水泥樁上。
“起來往前走了幾米,突然感覺左腿邁不動了,膝蓋疼得厲害。“后來,老陳被背出工地,開車送到醫院。手術時,膝蓋被打進去兩根三四公分長的鋼釘。
直到現在,鋼釘仍未取出。老陳的左膝蓋上,兩個釘眼傷疤醒目。
老陳告訴澎湃新聞,手術加治療,他休息8個月。最終,經過包工頭爭取,施工方賠償醫療費、誤工費等合計5萬元。問及賠償是否到位,老陳說:“啥叫到位?也不能要求那么多。”今年5月,腿還沒好利索,老陳堅持出來打工。
澎湃新聞注意到,此前鋪大理石時,老陳主要負責搬抬大理石,老劉、老張為照顧老陳,要求老陳負責鋪,但被老陳拒絕,“我不能老蹲,膝蓋受不了”。
工棚宿舍住了四個人,磚頭加木板,再鋪上被褥,就算床了
早在2006年,老陳就拿到了助理工程師的資格證書,但他抱怨說“沒什么用”。
“在外面,忍忍就過去了”
鋪大理石算技術工,每天200元,補貼飯費20元,這已算“高工資”。多數時候,每日工資在150元左右。
老陳住的工棚宿舍,住了四個人,地上擺幾塊磚,木板往上一鋪,再鋪上被褥,就算床了。天氣悶熱,屋里也沒空調,班組長從其他宿舍借來一個電扇,屋里才算有了些風。
平日,除了電話費,偶爾喝幾瓶啤酒,老陳基本沒什么開銷。
吃過飯,老陳最大的愛好,是抽幾口旱煙。他打著赤背,掏出只有鋼釘粗細,煙鍋只有黃豆大小的煙斗,將煙鍋摁進隨身攜帶、裝有煙絲的小鐵盒里,填滿。打著火,猛吸一口,噴出一陣煙霧,整個人顯得很愜意。“這旱煙勁可大,我都抽了二三十年了。”老陳拿出一大包煙絲說,一包只要3元錢,夠他抽一個月。
因為煙鍋小,只能吸三四口,干活間隙抽一鍋,也不影響干活。
老陳告訴澎湃新聞,從18歲起,他就在縣建筑公司做工,后縣建筑公司撤銷,他又到多地做木工,除去曾買拖拉機販磚8年,已經務工29年。
老陳的兩個女兒早已外嫁,兒子有兩個孩子。老陳說,家里九畝地,但一直都是種的“懶莊稼”,收成也不好。這幾年,由于活不好找,工資也不穩定,有事還要回家,每年都只能外出打工四五個月,最終落個兩三萬元錢。兒子、兒媳都在縣城,兒子是4S店銷售員,兒媳賣保險,就這兩年收入還可以,以前很低,至今住的還是結婚時老陳給他們蓋的平房。每年,碰到孫子孫女讀書缺學費,或者兒子手頭緊,老陳都要補貼兒子,“沒算過,每年總有個萬兒八千的”。
老陳曾是木工班組長,干起活來是個直性子。他干活時,澎湃新聞看到,有時他吆喝著搭班工友加快進度,有時嫌工友墨跡,甚至直接奪過鐵鍬來干。
老陳說,他不喜歡待在老家,因為沒意思,卻也一直嘆息“出門難”。但問起碰到過什么難處、在外面遇到的苦和累,他卻回避起來:“在外面,忍忍就過去了。”
“身體要緊,明年就不出來了。”老陳磕了磕煙斗里的煙灰,突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