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緝毒警察銬起來,馮磊才確認,自己用身體運輸的“貨物”是毒品。
今年2月14日,在貴陽龍洞堡機場,貴州省貴陽市公安局南明分局的民警帶走了這個瘦高的95后男孩,破獲了一個利用互聯網遙控青年跨國運毒的大案。
通過CT檢查,警方看到,馮磊的體內存在大量異物。經過鑒定,那是70顆高純度海洛因,看起來像一顆顆“糖果”,呈小圓柱狀,被一層普通塑料袋和數層透明膠包裹。
與傳統的毒品走私方式不同,讓馮磊“帶貨”的并非熟人,而是陌生的網友。他們通過隱蔽的互聯網圈子相識,一旦行動完成,對方就會“消失”。
1996年3月出生的馮磊,是對方遠程遙控的一顆棋子。在這個神秘的毒品走私鏈條中,他并非年齡最小的身體運毒者。在被偷渡帶往的緬甸小旅館中,他甚至見到了比他小一歲的“帶貨人”。
一條看似普通的招聘信息將馮磊卷入這個鏈條內。“年后招一批帶貨人員,月薪6000元到3萬元,可以給訂票。”馮磊在一個QQ群內看到了這條消息。發消息的是一個自稱“俊哥”的人,春節前,他便發了一次,但馮磊沒回應。春節后,家中需要用錢,他便點開了“俊哥”的頭像私聊。
“帶什么貨?”
“你來了就知道了。”
“危險不危險?”
“沒事兒,不違法的。”
在高墻和鐵絲網環繞的看守所內,馮磊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那會兒沒想過是毒品,畢竟對方說的是‘月薪’,當時覺得肯定稍微有點危險性,但真的沒想到可能是犯法的。”
“俊哥”沒告訴馮磊將貨從哪兒帶到哪兒,只讓他先去云南昆明。原本在老家山西長治一家酒吧當保安的馮磊,向老板請了一周假。
到了昆明,一輛黑車將他拉到孟連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縣,車在路上跑了十多個小時。隨后,按照“俊哥”的指示,馮磊坐上聯系好的出租車和摩托車,繞山而行。下了車,見到“俊哥”,馮磊才知道自己到了緬甸。
在一個小旅館內,馮磊見到了其他7個“帶貨人”,他們被安排住在4個房間里。“俊哥”依然沒有告訴他,要干的究竟是什么活兒,只是讓他每天“吃好睡好”,待在房間里看電視或是玩手機,但不準出旅館,也不能告訴外界自己在哪兒。
馮磊“心里有點怕”,俊哥不在時,他偷偷問過其他人,大家都說,“沒事,這事兒不危險不違法”。
過了一個禮拜,馮磊收到了“俊哥”的命令,“今晚你不要吃飯,明天我要讓你走”。晚上12點半,兩個人來到馮磊的房間,拿出一包東西,讓他吞了。“貨物”一共74顆,全部用塑料袋包著。馮磊馬上想到,“這個東西是不是和毒品有關?”
馮磊感到害怕,不愿意吞,但最終,他決定鋌而走險,因為對方說了一句,“你吞完這個可能拿到15000元。”
“15000元,給家里用差不多夠了。”他低著頭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
強吞了40多顆后,馮磊開始感到惡心反胃,不斷吐酸水。有時候吞好幾次都吞不下去,剛到嗓子眼,又吐了出來。到了早上7點多,他才吞下55顆。“俊哥”上來后,說“留的太多了,多少再吞一點”。之后馮磊又吞下3顆,在肛門中塞入12顆。
一整夜下來,他將自己的身體塞得滿滿的。但他并不知道,只要其中一顆“糖果”包裝破裂,就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馮磊吞的時候,房間里的人拍了視頻。馮磊吞完“貨物”后,他們告訴他,“如果你不把貨帶到地方,我就拿這個去報警,而且我有你家地址。”馮磊問,“這到底是什么東西,還報警?”對方說,“這你就不用管了。”
走之前,“俊哥”拿過馮磊的手機,讓馮磊從那個QQ群中退出,并刪除了自己的聯系方式。他拿出兩張用馮磊的身份證辦的手機卡,一張遞給馮磊,一張留給自己,專門用來和馮磊路上聯系。
有人交待馮磊,“你把東西送到地方后,我們把錢給你。”
事實上,馮磊需要這筆錢,但還沒“那么需要”。春節前,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生了病,天天發燒,醫院無法確診。母親幾乎每天都帶妹妹去看病,一次要“花好幾百塊”。給人鋪地板磚的繼父身體也不好,前年因為心臟病住院,家里花了1萬多元。
但家里還沒到需要借錢的地步。繼父每個月收入三四千元,馮磊每個月工資2000多元。他的開銷不大,加上房租,一個月的生活費七八百元。剩下的錢,他都會匯給繼父,由繼父轉交給馮磊的母親。在外打工多年,他已寄給家里大約3萬元。
馮磊原本計劃,拿到這筆錢后,分多個月寄回家里,“一次性打回去媽媽肯定要懷疑”。他新一年的目標是,“好好干”,幫繼父買輛車,“他駕照考出來了”。
進了看守所后,他每天憂慮的不是“判刑”,而是擔心家里知道他因毒品被抓,“怕他們知道后感情不和,兩個人再吵架”。
馮磊的右耳上清晰可見三道疤痕,那是五六歲時被生父揪流血后留下的。那一次,他的大腿也被打得浮腫,走路時一瘸一拐。母親幾乎天天都要挨打,“不喝酒也打”。
那時,他“特別懦弱”,哪怕比他小的孩子欺負他,他都不敢還手。8歲那年,母親和生父離婚,帶著他改嫁,但他仍不時聽到母親哭泣。有一次,繼父喝醉酒,打了懷孕的母親,她眼睛縫了好幾針。年幼的馮磊用被子捂住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小學畢業后,13歲時,他從家里拿了600元,偷跑到太原,找到一家箱包廠打工,每天工作12個小時,干了幾個月后,他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報平安,結果沒多久就被接走。他第二次離家出走是在15歲時,從此開始闖蕩社會,當過保安,賣過房子,刷過盤子,“什么掙錢干什么”。
他不想回家,但卻一直給繼父寄錢。母親經常告訴他:“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因為你畢竟不是親生的,人家到最后肯定要管親生的女兒呀,所以不管怎么樣,都要自己攢點錢。”
馮磊流著淚告訴記者:“如果多攢點錢,家里就會對媽媽和我更好一點。”
長大后的他,仍然不愛表露自己的情感,“說話從不看別人眼睛”。8個月前認識的女友給了他難得的溫暖。她在一家影樓學化妝,“很喜歡笑,很喜歡玩”。
馮磊每天中午做好飯,就給女友送到影樓,“別人都很羨慕她”。曾在飯店做幫工的他,常??粗切┐髦鴱N師帽的大師傅,夢想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廚師。女友最喜歡吃他做的紅燒肉、鹵雞蛋和魚香肉絲。 他還盤算著,如果以后和女友結婚,就入贅她家,不僅因為她是獨生女,也因為自己的家庭太復雜。
然而,等待馮磊的很有可能是漫長的牢獄生活。參與辦案的民警王宇透露,加上包裝,70顆海洛因總重700克,凈重約329.25克,如果流入市場,可能危害上千人次。
根據刑法,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海洛因五十克以上,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
“他21歲的人生承受不起。”南明公安分局民警何濤惋惜地說。在多年的辦案經歷中,何濤發現,“犯罪和家庭成長經歷百分之百有關系。”曾經有一個案子,9個少年將別人打成重傷,他一查,發現他們全部來自單親家庭。
在看守所里,馮磊想給女友發一個消息。此前被“俊哥”拿走他的手機時,女友曾給他發短信:“你要再不出現,我就要報警抓你了!”但他又不愿女友知道自己因毒品入獄。當民警主動提出,可以代為通知他女友時,馮磊拒絕了,他想給女友寫一封信,告訴她一句假話,“我把別人打傷了,要坐很多年牢,不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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