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來我們慶祝一下。”她母親很激動,叮囑女兒晚上回來吃飯。
可是,這通電話卻成為母女間的最后一段對話,戴曉君于當天下午在自己的工作單位——中國農業銀行上海閘北支行(以下簡稱“農行上海閘北支行”)高空墜樓死亡。
事發大樓位于天目西路,箭頭所指位置即戴曉君墜落的窗戶。
墜亡!
11月30日晚上6點左右,戴曉君的母親接到了派出所民警的電話,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電話那頭就說“出事了”。
當天下午4點左右,戴曉君從農行上海閘北支行12樓窗戶墜落至4樓平臺,盡管當時120救護人員已經竭力搶救,但心電圖顯示已無生命體征。
目擊者孔先生稱,當時是他領著民警來到事發地點,“看到一個女性趴在地上,上身穿著藏青色工作服,下身穿著牛仔褲。平臺上的空調管道都被砸扁了!”
12月14日,澎湃新聞記者還在事發大樓附近找到了保安趙師傅。據他回憶,11月30日下午4點15分左右,他看到有個東西從大廈高層窗戶落下,落到一旁某酒店四樓的空調平臺上。他以為是件衣服,而旁邊的另一保安周師傅說:“那是個人!”正當他倆準備去一探究竟時,一家酒店里有人跑出來說有人墜樓了。
接到民警電話后,戴曉君的母親因為身患殘疾無法前往,戴曉君的舅舅洪先生和領證不到一天的丈夫呂先生則立馬趕到事故現場,他們在事發現場看到了一大灘血跡。警方調查后認定的死亡原因為高空墜亡,排除他殺。
戴曉君是農行上海閘北支行公司金融部副總經理,今年30歲,從2008年大學畢業起,她就在這家單位工作,單位給她的評價是“很優秀”,洪先生說她從小學習刻苦、有主見。
“從跌落的位置可以看出,戴曉君是從單位12樓的會議室窗戶墜落。”洪先生走近那扇窗戶,窗戶邊上有供員工休息的沙發,沙發邊有戴曉君的一只鞋子,他嘗試推開窗戶,發現窗戶非常緊,“我使了很大的勁才推開”。
由此,洪先生推測:11月30日下午4點多,戴曉君來到會議室,想要打開窗戶透透氣,因為比較瘦小,推不開窗戶,發現窗戶邊有沙發,于是就脫掉一只鞋子站在沙發上使勁推窗戶,在窗戶推開的同時因為慣性一不小心墜落下去,而窗戶外面又沒有防護柵欄。
自殺?
12月13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位于陸家嘴地區的中國農業銀行上海分行,戴曉君所屬的農行上海閘北支行相關負責人王某透露,事發地點位于天目西路上的長安大廈,事發時單位里沒人察覺,直到對面樓里的人發現以后報了警。
“戴曉君出事的這間屋子位于12樓的西北角,是一個會議室。這間會議室一隔為二,中間用屏風隔開。靠東面是開會所用,有圓桌;西面則是‘濃情家園’,供員工休息所用,有三臺按摩椅和一個小冰箱。”王某說,當天下午四點左右,戴曉君的兩個朋友來銀行找她,說“她情緒不太好,不放心,打她手機不接,找不到她人。”沒過多久就傳來了噩耗。
后來,銀行方面調取了辦公區域走廊的監控發現,戴曉君獨自一人走進了會議室。“平時會議室的門是開著的,她進去之后把門反鎖了。”王某稱,由于會議室沒有安裝監控,無法了解到戴曉君墜樓的情況。
“我們進入會議室后發現,她的一只鞋子在室內,是有綁帶的鞋子,按摩椅是開著的,小冰箱的門被人掰壞,屏風也倒在地上。”王某稱,當天下午2點行里開會時,這間會議室的格局還是正常的,因此揣測“那時她心情肯定非常痛苦”。
澎湃新聞記者從銀行方面了解到,戴曉君家境不好,其父親于1996年下崗,母親腿部有殘疾,退休也早。一年前,父親被查出患有癌癥,經過一年多的搶救治療,于10月29日離世。
王某稱,戴曉君給父親治療也用了不少錢,家里本來也困難;事后查詢戴曉君的個人賬戶,發現她卡內的活期存款只有1萬多元,因此單位還給她的喪葬走了綠色通道,照顧了很多,“是否可能經濟上也造成了她壓力的一部分”。
11月30日,妻子戴曉君墜亡后,呂先生將兩人領結婚證的合照發在朋友圈。呂先生 供圖
對于這樣的說法,戴曉君的丈夫呂先生并不認同。結婚還不到一天,妻子就突然身亡,這樣的打擊他至今都不能接受。
“她是很堅強的一個人,不可能自殺。”呂先生說,老丈人的過世其實妻子是有心理準備的,因為已經陸陸續續拖了一年,不會悲傷到要自殺的地步,“她父親的醫療費用很大一部分都能報銷,她自己憑借努力做到了銀行的部門經理的職位,收入也不錯,不存在經濟壓力的問題。”
呂先生回憶說,11月30日一早,兩人開開心心地去領了結婚證,午飯時還在計劃著之后幾天要做的事情。
“我們約著周末去見我父母,去看看婚禮舉行的酒店,去婚博會逛逛,要做的事情好多,我們都排上了計劃,甚至訂好了明年婚禮的日期,11月12日。”呂先生說著說著,沉默了,伴隨著一聲深深的嘆氣。
閨蜜章小姐也說,出事前夕,戴曉君還向她聊起了自己的婚禮,暢想著婚禮會辦成什么樣子,“她是個很堅強的人,雖然父親的離世對她有一定的打擊,但絕對不會有自殺傾向。她還有媽媽,還有剛結婚的丈夫,生活正在朝著美好的方向行進,她怎么舍得放棄呢?”
不過,戴曉君的朋友Demi另有說法。
Demi正是11月30日曾前往銀行尋找戴曉君的朋友之一。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事發當天確實覺得戴曉君的精神狀態不好,擔心她會出事。
“她上午領完證后,就開始說話不正常了,她一直說很無措,不知道怎么辦,腦子是亂的。”Demi說,與另一朋友在當天下午4點趕到銀行想找戴曉君談心,可兜了一圈都沒找到人影,電話短信都不回,只能在她的座位上等她,“5點左右,警察就來了。”“
她父親在世前曾表示想看到她結婚,她當時猶豫了,以至父親有生之年沒有等到,她很自責。后來,母親身體、精神狀態也不好,她害怕也讓母親失望,最后就妥協了,在父親過世剛滿一個月時就去領了結婚證。”Demi稱,戴曉君出事前的幾天精神壓力非常大,一方面父親剛剛過世,另一方面家里催促她趕緊結婚,她并沒有準備好。
Demi說,擔心她出事,但還是出事了。
工傷?
洪先生稱,在戴曉君墜亡當天,銀行負責人向他表態:盡量給戴曉君報工傷,或者盡量往這上面靠??墒?,在12月4日戴曉君遺體火化之后,他再對銀行負責人提及工傷,銀行的負責人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
12月9日,銀行負責人聯系戴曉君的家人在單位協商。戴曉君的家人認為:戴曉君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場合意外墜樓死亡,應當屬于工傷。“銀行卻說,這個是個人行為,是她(戴曉君)私自進入會議室,私自去拉窗戶,不是銀行的責任,不屬于工傷的范疇。”洪先生說。
他透露,銀行暗示他們戴曉君的高墜是自殺,只愿意承擔撫恤金,死亡補助、貧困補助等8萬元左右的賠償,“自殺要講證據的,她又沒有留下遺囑,早上開開心心地剛剛結婚,沒有理由自殺。”
據洪先生稱,他幾次詢問是否認定為工傷,銀行都回避這個問題,“我們現在不是談錢的問題,我們是想要一個說法,還我們一個公道。我外甥女在工作時間工作場合到底是如何死亡的,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戴曉君農行上海閘北支行相關負責人王某認為,種種跡象表明戴曉君的高空墜亡不能算作工傷,因此無法向社保機構申請。
“雖然戴曉君的墜亡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地點,但是我們沒有發現待在會議室里做的這件事情是跟工作有關,不能算工傷。而申請工傷,我們單位是需要提供材料敲公章的,如果我們捏造事實,我們就是犯罪。”王某說,銀行合計下來,總共能給戴曉君家屬支付的錢款包括工會補助、喪葬費、未發的獎金等,共計近10萬元。
《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規定: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應當認定為工傷。在這一起突發事件中,從客觀條件來看,戴曉君確實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死亡,但對于是否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用人單位和家屬產生了分歧。
對此,上海市律協勞動法委員會主任、上海江三角律師事務所首席合伙人陸敬波律師表示,發生在工作時間、工作場所的傷害事故,原則上認定工傷;如果企業否認是工傷,那么企業有義務進行舉證。
上海市律協勞動法委員會主任、上海藍白律師事務所首席合伙人陸胤律師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除非用人單位能證明你不是在工作,比如她翹班了、出去辦私事等。”陸胤還表示,工傷是無過錯責任,員工在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發生的意外死亡事件,即使在這起意外中企業沒有過錯,企業也應將員工受到的傷害認定為工傷。
陸敬波還透露,往往一些企業推脫規避認定員工的工傷,主要還是與利益相關。雖然員工因工傷造成死亡的,其死亡補助金、喪葬費等大額賠償,主要由社保機構承擔支付,表面上看和企業沒有直接的金錢關系,但是有了這樣的工傷記錄,企業往往在第二年向社保機構繳納的工商保險費的比例會有所提高,因此企業不愿意有這種記錄。
上海江三角律師事務所律師周蔣鋒透露,其實,如果用人單位一直不愿認定員工的傷亡事故為意外,員工(員工死亡的,可由員工的直系親屬)可直接向當地的社保機構發起申請,由當地的社保機構做出是否認定工傷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