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冬之交,位于云南西雙版納的關累港格外安靜。
這是瀾滄江在中國境內的最后一個港口,出了國門,它的下游將改名為湄公河。往年這個季節,關累碼頭上都是搬運貨物的工人。蘋果、石榴、大蒜的味道在碼頭上流動,空氣辛辣而芬芳。
如今,二十多艘中國船只停留在此。船長們抽著水煙發著呆,沒有貨物可運。有的船干脆已遣散了船員,他們回到內地,尋找新的工作。
今年10月,新京報記者先后乘民船、執法船回訪湄公河流域。“湄公河血案”五年后,流域已日漸太平。但隨著航運的衰落,船員們陷入了新的憂慮。
開航23年,湄公河航道正在迎來史上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船員陰影漸消
槍聲漸息,朱安新第二次回到湄公河,還參股買了一艘船,又做船東,又做船長。而他的兒子在泰國結婚生子。朱家期待著新生活的開始。
五年過去,湄公河流域兩岸的景致已完全不同。
關累碼頭下行240公里,就到了當年的“湄公河血案”案發地孟喜島。 2011年10月5日,“華平號”和“玉興8號”兩艘中國商貿船就是在這一水域遭劫持,13名中國籍船員被殺害。
這是金三角的核心地段,緬甸、老撾、泰國三國交界,河道寬闊,淺灘遍布。
五年前,糯康集團在此駐扎,在水上建了竹樓。種田打魚,也“動刀動槍”。
經過這一帶,必須放慢速度,不能東張西望,也不能拍照。隨時準備停船接受檢查。這是當時一條不成文的鐵律。
如今開船到此,53歲的朱安新(化名)仍戰戰兢兢。他從不在這一帶停靠。在湄公河上,很少有人比他的經歷更離奇——湄公河慘案發生前,他曾先后經歷槍擊、綁架。
第一次發生在2009年2月。這天,朱安新開著“盛達號”商船,與三艘中國商船同行。一駛入孟喜島區域,4艘緬甸快艇迎面駛來,向四船掃射。“宏源3號”的大副白軍在二樓吃面,被子彈擊中,當場死亡。
更殘酷的事發生在2011年4月。這天朱安新駕駛“渝西3號”為金木棉集團運石頭,在孟巴里奧淺灘被劫持,同時被劫的還有“正鑫1號”、“中油1號”兩艘商船。19名船員、15名乘客被扣押在船艙,三名船長則被單獨帶到深山之中。
在山里,朱安新被雙手反捆,面部蓋上毛巾,再被灌水,六次因呼吸不暢而暈厥。
綁架者要求他對著錄像機供述自己運毒,他最開始說一兩斤,對方說“不夠,差得遠”。他最后交代,共運了20多噸毒品。
后來他才知道,這段錄像被作為證據,要挾他供職的金木棉集團拿出了500萬人民幣贖人;而刑訊他的那人叫翁蔑,是糯康集團的“行動隊長”。
最絕望時,朱安新一度覺得自己活不了了,想過晚上偷槍自救,卻苦于手腳被綁,也不會用槍;想過坐小渡船時把船弄翻,與對方同歸于盡,另一位被綁的船長低聲說了一句“萬一還有一線希望呢”,把他勸住。
他的妻子是船上的炊事員,同樣被綁,五天四夜里被人用槍指著做飯。
被解救后,朱家逃也似的離開了關累。朱安新到內河去開挖沙船。兩個月之后,他又被公司的人勸回去,在相對安全的金三角一帶開客船。
“湄公河慘案”發生時,他離案發地不過幾公里,他當時聽到了隱隱的槍聲,看到泰國軍人把船上的水果拉開,把毒品搬出來,一邊錄像。
慘案發生后,他們徹底灰了心。他妻子恐慌到達了極點,她幾乎不能聽到快艇的聲音,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大哭,整晚失眠,“真的是怕完了”。他們又回了四川老家。
直到2012年9月, 昆明市中院對糯康集團以涉嫌故意殺人罪、綁架罪等罪名公開審理,朱安新作為證人出庭,陳述綁架案的細節。
此后槍聲漸息,朱安新第二次回到湄公河,還參股買了一艘船,又做船東,又做船長。而他的兒子在泰國結婚生子。朱家期待著新生活的開始。
不道歉,不收船
五年過去了。從岸上可見,兩船都已銹跡斑斑。“華平號”一層的彈孔痕跡清晰可見,“玉興8號”二層露臺的仙人掌長得鮮綠。
從關累港出發,經過200多公里的航行,中國商船會到達泰國清盛港碼頭,在此卸貨,再運送泰國的貨物回到中國。它是距離中國最近的泰國港口。
在港口的最前端,“玉興8號”和“華平號”仍靜靜停著。五年過去了。從岸上可見,兩船都已銹跡斑斑。“華平號”一層的彈孔痕跡清晰可見,“玉興8號”二層露臺的仙人掌長得鮮綠。
現在它們由泰國水警管理,不許任何人上船。泰國在船邊上設立了“預防湄公河區域犯罪中心”,30多位警察在此工作。問及五年前的慘案,該中心的一位負責人說,“沒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他告訴新京報記者,泰方希望中方能盡早把船運回國。
“玉興8號”船主何熙倫證實了此事。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遇難者家屬,他的哥哥何熙行、嫂嫂陳國英在慘案中遇難。他們來自四川宜賓。
以家族為單位行船,這是湄公河的特色。每艘船都是一個大家庭,有夫妻、父子、兄弟。人們在甲板上種上了花、養了鳥,有的還擺上了麻將桌,這個水上的“家”變得舒適、愉悅,有了樂趣。
但慘案迅速擊垮了何家和其他受害者家庭。
出事后,何熙倫為這個案子終日奔波,妻子和他離了婚。哥嫂的女兒從大學退了學,一度抑郁,試圖自殺,后來她選擇在偏僻的地方工作、結婚生子,從不提起此事,何家也沒過過清明節。家庭聚會時,一有人說漏嘴,家里的氣氛馬上就變了。
其他家庭的情況也相似。親人遇害后,家屬們離開了湄公河。“據我所知,有兩家人都離開老家,去到陌生的城市,就是為了忘記這件事。”何熙倫說。
但何熙倫忘不掉。他是家屬中最“執拗”的一個。為了要一句道歉,他堅持不愿把船開回國。“玉興8號”是他借錢買的,才開了半年,沒有收回本錢。事發后,他欠債一百多萬,“飯都吃不起,我也不能把船賣掉。”如果可能,他希望把船建成博物館,紀念他的親人。
電影《湄公河行動》上映后,家屬們第一次建了微信群。有人提出,是不是可以請記者和律師,去泰國追問事件的真相。也有人潑冷水,說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沒有轉機了。寥寥聊了幾句,部分家屬退了群。
10月17號,是傣族的開門節。湄公河流域的四個國家都過這個節日。這一天,人們唱歌跳舞,在河邊放孔明燈、水燈,紀念逝者、祈求幸福。
何熙倫在老撾的班相果碼頭放了幾盞水燈。不只是他,在湄公河流域上下的各個碼頭,能買到水燈的中國船員,都會為逝者點一盞燈,順著湄公河漂流而下。
“這條江是靠走私撐起來的”
由于邊境線漫長,兩國村寨接壤,運輸貨物有天然的便利。有些地方沒有路,走私者還用推土機現場開路。
從關累港出發,下行82.5公里,是中國境外的第一個重要港口——緬甸索累港。
乘商船路過時,新京報記者看到,十月的索累碼頭顯得冷清寥落。
這個碼頭設施簡陋,未設聯檢機構,也不辦理出入境邊檢和報關手續。屬于緬甸的地方武裝撣邦東部第四特區管轄。
關累港海事局的一位工作人員說:“這兩年,這條江(的生意)是靠走私撐起來的,而走私,就是靠索累港撐起來的。”
湄公河流域四國的物價差異大。泰國的雞爪4元人民幣一公斤,昆明賣20元;泰國紅牛進價2元,中國則賣7元。但由于中國方面的貿易限制,這些貨物不能進入中國。另一些貨物如棉花、木材允許進入,但要繳納關稅。
便利的邊境條件,使“走私”成了最優解。這也是湄公河上行船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人們在泰國裝貨,在緬甸索累港卸貨,不進中國國界。索累港口,無數小卡車排著隊,每輛車拉四五噸貨物,直接通過中緬邊境的240通道進入中國。
由于邊境線漫長,兩國村寨接壤,運輸貨物有天然的便利。有些地方沒有路,走私者還用推土機現場開路。關累港辦事處的辦公室主任感嘆打擊走私之難:“走私的通道太多,而監管不在中國,你不知道貨什么時候會來”。
但好景不長。2014年,湄公河航運的黃昏開始迫近。
2013年底,從昆明到曼谷的昆曼公路全線開通,全長1800余公里。陸路節省了在港口搬運、等待的時間,相當部分的蔬菜、水果等易腐貨物被分流。
2014年4月,緬甸政府頒布禁令,禁止本國原木出口。此前,中國商船承接了大量運輸緬甸木材的業務。緬甸擁有亞洲現存面積最為廣闊的原始森林之一,中國的需求量蔚為可觀。一紙禁令讓湄公河本就衰落的航運雪上加霜。
關累海關提供的數據顯示,2015年關累港進出口貨運量7.4萬噸。據關累邊貿區管委會辦公室主任陳宏了解,這個數據比上年下滑了近一半。“但是不僅僅是我們口岸,湄公河其他口岸的貨物量也在下降。”
今年2月,緬甸國內政局動蕩,決定關閉索累港。
另一岸的中國,最近一年,西雙版納州打私辦、農業局、工商局、海關、公安局等14個職能部門聯合開展打擊走私行動。
索累港走私之路的切斷,成了經濟下行的大背景下,壓在湄公河航道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湄公河的水螞蟥”
河上的男人們長期缺席家庭,很多都離了婚,下了船也無家可回。更重要的是,除了開船的技藝,他們沒有別的謀生手段,對流域外的陌生世界一無所知。
10月下旬的泰國金三角碼頭,因為沒有生意可接,近10艘中國船聚集在此。
20多公里之外,清盛碼頭同樣停著20多艘中國商船。
往年這時是運輸旺季,泰國的水果斷檔了,中國出口蘋果、石榴、雪蓮果至此;國內也要開始囤上一些泰國百貨,備年底之用。繁忙時,晚上碼頭上開著大燈作業。但今年那幾盞大燈都沒開過。
船長吳德昌坐在“嘉隆9號”的二層,“呼嚕呼嚕”吸著水煙。船上無事可做,他一天能抽掉兩包。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嘉隆9號”邊上,同公司的兩艘船已經停了三個月,船員早已被遣散。
吳德昌今年43歲,已經在湄公河上飄蕩了23年。他入行的1993年,正是湄公河航道故事的開始。
那是段頗有些英雄主義的故事。那時,湄公河流域全是原始叢林,河邊游蕩著猴子、麂子和馬鹿,還能見到老虎和熊。200多公里的水路,一路往下,船員們要經過23處險灘,21處激流。“湄公河的每一塊礁石,都是船撞過的。”吳德昌說。
自然是殘酷的,人們習慣于烈日驕陽,船舶失事。湄公河流域最大的修船廠老板回憶,十多年前,幾乎每個月都有商船失事。關累港海事局還特地制作公示欄介紹了4起重大沉沒事故。其中最嚴重的一起,4人死亡。
但高風險也意味著高利潤。上世紀90年代運費最高時能到700塊一噸,如今的價格則降到了100塊一噸。1994年,吳德昌已經每月能掙五千塊,五湖四海的人都爭著來做水手。如今沒有生意,船員們的工資也降到了三千。
大家都在默默盤算自己的未來。可以確定的是,大多數船現在一個月都跑不了一趟,已經處于折本的掙扎狀態。吳德昌推測,春節一過,江上一半的貨船都開不了了。有些船主,已經在考慮如何把船脫手。
但離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上的男人們長期缺席家庭,很多都離了婚,下了船也無家可回。更重要的是,除了開船的技藝,他們沒有別的謀生手段,對流域外的陌生世界一無所知。
吳德昌把船員們比作“湄公河的水螞蟥”,已經習慣了這里的好與壞、炎熱與安穩,“就像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說的,進到監獄里的人,開始是討厭它,后來你慢慢習慣了它,再后來你會離不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