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62歲的鄭曉廷在講解一副鳥類骨骼標本。初中肄業的他,在《自然》等刊物上,發表過多篇學術文章,成為頗具知名度的古生物學者,更被稱為“中國最牛民科”。
鄭曉廷 62歲,山東平邑人,初中肄業生,全世界最大的恐龍博物館-山東天宇自然博物館館長,在英國《自然》、美國《科學》等世界頂級科學雜志,發表學術論文十余篇,2010年受聘成為臨沂大學教授。其研究發現甚至改變了科學界對恐龍和早期鳥類演化的部分認識,被稱為“中國最牛民科”。
當記者如約來到鄭曉廷的辦公室,鄭再次“退縮”了。
他抱歉地說:能不能不接受采訪?
此前,他在電話里就拒絕了采訪請求,經不住跑到平邑的記者當面“軟磨硬泡”,才敲定這次采訪,沒想到最后關頭,鄭曉廷又動搖了。
他不想參與到時下正熱的“民科”話題討論中。
但要論中國的“民科”,鄭曉廷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
這位今年62歲的老人初中都沒畢業,但在古生物學界,已頗具名氣。為了表達對鄭曉廷的敬意,古生物研究者們將一種新發現的恐龍命名為“鄭氏曉廷龍”。所以,當時下各種不靠譜,甚至荒誕的“民科”引發熱議時,一位科學工作者朋友建議記者去平邑,他認為鄭曉廷才是真正的中國民科。
小縣城里的“最牛民科”
迄今為止,在《科學》、《自然》這兩本雜志上,鄭曉廷就先后發表了6篇學術文章。
鄭曉廷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平邑。
平邑是山東南部的一個“非著名”的小縣城,它毗鄰孔子的誕生地曲阜,兩者相距大約80公里。
去往平邑,最快是先乘坐高鐵到曲阜,然后轉車。即便如此,但幾乎每年,平邑都會迎來國內外古生物學者高頻次的訪問。
如同誕生了孔子的曲阜一樣,在古生物學界,平邑也可稱作是一個“圣地”。經吉尼斯世界紀錄總部認證,世界上最大的收藏恐龍和其他史前動物化石的博物館位于此地。
這家名為“天宇”的博物館由鄭曉廷一手打造。收藏有1200多件恐龍化石,各種鳥類化石標本更多,有2200多件,這兩項收藏加起來,比全世界其他所有博物館保存的同類標本的總和還要多。
中科院院士、著名的古生物學家周忠和曾評價說:“這真的是不可思議的收藏!”
更不可思議的是館長鄭曉廷,他以一個初中肄業生的身份闖入古生物學界,現在已是國內外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古生物學家。
從2007年開始,他已經在國內外權威的學術期刊上發表了30多項研究成果,其中10多篇是在世界頂級的學術期刊諸如《科學》、《自然》上發表。多數時候,鄭曉廷是第一作者。
2010年,鄭曉廷在《科學》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自從迷上古生物學之后,他請了一個英文翻譯,這名翻譯的主要任務是第一時間翻譯國外的研究成果——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兩名來自英國的古生物學家,他通過把兩種原始鳥類的羽軸直徑與現生鳥類的羽軸進行對比,發現這兩種原始鳥類的飛羽羽軸太細弱,可能無法支持鳥類熟練飛行,因此認為飛行是在鳥類演化過程較晚期才發生的。
對這一結論,鄭曉廷產生了疑問,之前他所接觸到的標本似乎不能支持這一論點。鳥類飛羽的羽軸很難保存在化石中,但在600多件孔子鳥化石標本中,鄭曉廷還是找到了4件標本,它們保存有清晰的飛羽羽軸痕跡。
測量之后發現,這些標本的羽軸并不細弱,長度是英國古生物學家報道的兩倍,足以證明那位英國古生物學家的結論不準確。鄭曉廷與人合作將這一質疑形成論文,同樣發表在《科學》雜志之上,題目是《有關“細弱飛羽羽軸體現始祖鳥和孔子鳥有限飛翔能力”的評論》。
迄今為止,在《科學》、《自然》這兩本雜志上,鄭曉廷就先后發表了6篇文章,這位“半路出家”的古生物學者,向外界展示了他在古生物研究方面,令人吃驚的學術天賦和成就。
2010年,鄭曉廷被附近的臨沂大學破格聘請為教授,該校以其為核心組建地質與古生物研究所,鄭曉廷擔任所長。
4年后,臨沂大學更是將“終身教授”的榮譽頒給了鄭曉廷,以獎勵其“輝煌的”科研成果。
作為一位民科,鄭曉廷可謂功成名就。
始于個人愛好的標本收藏
博物館陳列著幾十窩恐龍蛋,連中科院院士都感嘆“沒見過這么多成窩的恐龍蛋”。
記者在辦公室“堵住”了鄭曉廷:棱角分明的平頭,一件深灰色的夾克,黑色西褲,皮鞋,走路很快,看不出一點老態,不像一個學者,倒像一個退伍軍人。
鄭曉廷說,軍人的確曾是他的夢想。1969年,受“文革”的影響,16歲的鄭曉廷離開了初中,想當兵但父親不允許。后來,他在當地一家針織廠找到一份鍋爐工的工作,之后他成為勞動模范,當上了平邑縣的一個鄉鎮黨委書記。
1991年,鄭曉廷調任平邑縣歸來莊金礦,負責在當地開建山東南部最大的一座金礦,隨后他成為這座金礦的首任礦長。
因為經營和管理金礦的關系,鄭曉廷的愛好是收藏各種稀有礦石。
鄭曉廷說,當時機遇也不錯,歸來莊金礦利潤一直保持得很好,平邑縣讓這家縣屬國有企業搞多種經營。他提出建一座收藏化石和礦物為主的博物館,通過旅游來拉動全縣經濟,這一想法得到平邑縣的支持,2004年,天宇自然博物館建成。
在礦長一職上,鄭曉廷一直干到了2009年金礦被收購。他隨后拒絕了收購方的高薪挽留,回到博物館,專心當他的館長。
換言之,在鄭曉廷的工作履歷上,無論是其早年的學習,還是后來的工作,在2009年之前,很難看到有跟古生物學相關的部分,這是外界對鄭曉廷多有質疑的原因。
鄭曉廷說,喜歡上古生物學多少有些意外。上世紀90年代末,他在報紙上看見一篇報道稱,中國的化石正在大量流失到國外,連周口店人頭蓋骨這么重要的化石現在都已經找不到了。這篇報道對鄭曉廷的觸動很大,他開始研究并收藏古生物化石。
據鄭曉廷自己估算,從建館至2009年,金礦先后投入了3.9億元征集化石和礦物。如今,天宇自然博物館不僅有338.6克拉的中國最大鉆石,還有世界上最大的紫水晶洞、綠松石,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古生物化石博物館,珍藏了世界上最多的古生物化石標本。
天宇博物館館藏之豐富就連見多識廣的專家也是嘆為觀止。
中國最著名的恐龍專家、中科院北京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徐星說:“如果以我入行到退休所做的研究量計算,天宇博物館的館藏量夠三代研究員進行研究。”
走進這家博物館,記者看到的是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的史前世界,它有三項收藏被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世界之最”。除了世界上最大的恐龍博物館之外,一根長達38米的樹干化石是世界上博物館收藏最大的硅化木;另有世界上最大的中華龍鳥化石也陳列于該館,這一保存完好的中華龍鳥化石長達3.8米。
在另一個展廳,大大小小近萬塊石板上,密密麻麻布滿的全是兩億多年前雄霸海洋的魚龍等海洋生物化石。
一個半人高的玻璃櫥窗內,陳列著幾十窩恐龍蛋化石,就像它們快要被孵化出來一樣。如此盛景連中科院周忠和院士也不由得感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成窩的恐龍蛋。”
博物館館長的“解剖課”
食堂的菜單常“被動”增加食材,這都是鄭曉廷解剖研究剩下的。
新京報記者見到鄭曉廷時,他正在電腦上看恐龍化石的照片。
目前,除了幾個合作項目外,鄭曉廷還獨立承擔一個國家科學自然基金項目:下白堊統熱河群鳥類化石形態和分類學研究。
鄭曉廷看照片看得特別仔細,一張一張的放大,耐心地觀察。他說,這是他目前工作的常態,他有對抗這樣枯燥工作的方法,就是每40分鐘會起身,打一套自創的拳法。
鄭曉廷之前的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是來源于這樣的觀察。
2015年,鄭曉廷團隊與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徐星等專家合作,對來自河北約1.6億年前的一件奇翼龍化石開展研究。結果發現,奇翼龍的前肢和后肢上長有一種特殊的、僵直長絲狀羽毛,棒狀骨與手指間具有皮膜。
這是人類首次發現具有皮膜翅膀的小型恐龍。這一成果發表在《自然》上,它還被評為中國2015年十大地質科技進展,代表著中國學者在鳥類起源研究方向上再次取得新成果。
提及最初接觸古生物學時,鄭曉廷說,他一開始也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所以廣撒網,買回了很多書,無論是鳥類、爬行類、哺乳類,有關研究者的文獻等都找來學習。掌握一定的基礎知識后,鄭曉廷決定親手解剖,以了解相關動物的骨骼結構。
鄭曉廷親手解剖了上百只雞、鴨、魚、鴿子等,而博物館食堂的菜單,也因此“被動”增加了這些食材——都是鄭曉廷解剖研究之后剩下的。
一位工作人員回憶,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天天吃鴕鳥肉,鄭曉廷先后買回了好幾只人工飼養的鴕鳥解剖,大量的鴕鳥肉讓博物館的員工們“苦不堪言”。
這位員工還回憶,那段時間鄭曉廷對解剖的愛好到達極致。博物館兩棟樓之間通過透明的玻璃橋連接,間或有飛鳥撞死在玻璃橋下,鄭曉廷每每都是將死鳥帶回辦公室解剖。有一次,臨沂動物園死了一只禿鷲,鄭曉廷聽聞后,帶人到掩埋地將這只已經死了十多天的禿鷲挖了回來,一并拉回的還有一頭死了四十多天的長頸鹿。當時正值盛夏,氣味尤其難聞,但鄭曉廷不管不顧,在博物館主樓后面的空地上,一塊一塊地解剖研究。
作為當代中國最著名的恐龍專家,徐星認為鄭曉廷身上有著古生物學起源時研究者的影子。古生物學最初出現在歐洲的有閑階級中,這些人物質上得到了滿足,因為好奇和興趣,開始挖化石、了解生物。
一次接受媒體訪問時,徐星談及鄭曉廷。他說,鄭曉廷對現生鳥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很多專業學生,“他對不同鳥類幼年、成年的胸骨等結構的差異非常熟悉,這也有助于他理解鳥的身體發育對生殖、飛行等方面的影響。”
徐星表示:“解剖課應該是古生物學研究重要的基礎課,但因為經費有限,國內的解剖課被大大簡化了。”
“專家學者并未歧視我的學歷”
鄭曉廷說,他在古生物學上有所成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國古生物學界的開放。
從一個初中肄業生,轉變成一個知名的古生物學者,再加上其間金礦礦長的身份,讓人不由得質疑鄭曉廷學術的成色。
但公眾所不知的是,在成為一名知名的古生物學者之前,鄭曉廷便以一個初中肄業生的身份,獲得了含金量極高的國家科技進步獎。
當時,身為礦長的鄭曉廷執掌歸來莊金礦期間,創造了一種“全泥氰化尾礦壓濾濾餅干式堆存濾液循環利用提金工藝”。這項新技術解決了尾礦處理的污染問題,被專家鑒定為“世界一流的氰化尾礦處理工藝”。1996年,這項成果更是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同時被列為國家“九五”科技成果重點推廣項目。
天宇博物館辦公室尹緒偉說,鄭曉廷的學習能力和頑強的毅力令其折服,初中的學歷并未成為他事業的門檻,當鎮黨委書記時,他是一個好的鎮領導;當礦長時,他創造了世界領先的處理工藝;當館長時,則成了一個知名的學者,“干一件事就能成一件事”。
就連減肥,鄭曉廷也顯現出異于常人的毅力。
去年,已經年過六旬的鄭曉廷下決心減肥,結果不到一年時間,成功將體重從210斤,降到現在的150斤左右。“我下決心做一件事之后,沒有不成的”,鄭曉廷對自己的毅力很有信心,“當然,這件事的前提是科學的”。
鄭曉廷說,他之所以能在古生物學有所成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國古生物學界的開放,“無論是北古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與古人類研究所),還是南古所(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的專家學者,包括中科院院士,他們并沒有歧視我的初中學歷,一直是很平等的交流。”
在這些國內外頂尖學者的幫助之下,加上自身不斷地學習,鄭曉廷對古生物學的研究逐漸走上正軌,認識也越來越深。鄭曉廷坦承,他的這種“成才路徑”很難在其他學科復制。
一次接受媒體訪問時,鄭曉廷說:“《科學》和《自然》雜志對于文章的要求,首先是有新的發現,古生物學比起其他學科來,基于化石材料的觀察和創新也更加容易一些。其他一些比如數學、化學、物理這樣的學科,本身就很難做出這樣的文章。所以我這樣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人,能在這樣頂級的雜志上發表文章,也不是什么特別不可能的事。”
徐星在一次受訪時也介紹,在古生物學研究中,化石的采集和修理占到了一半的工作量。這一點和其他古生物研究者相比,鄭曉廷便具有巨大的優勢,他擁有“主場之利”——他所在的天宇博物館收藏有世界上最多的古生物化石標本。
“在對(化石的)信息進行解釋時,需要使用古生物學的表達方式,使用科學語言進行描述。顯然,鄭館長在這一方面肯定做不到”,徐星說,“古生物學是證據科學,不缺乏理論,需要的是找到相關的化石證據。在我們一起署名的文章里,我的工作是幫他把思想表達出來。”
“我跟那些‘民科’不一樣”
“做之前你得做大量的調查論證,不是不負責任的亂想。”
鄭曉廷也關注時下正熱的“諾貝爾哥”郭英森,他不想摻和到這場有關民科之爭的話題之中,盡管他不否認自己也是一名民科。
鄭曉廷說:“我這個民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從企業走出來的‘民科’。在企業中做研究,你得指導生產,得對企業負責,對國家投入的錢負責,你得根據你的實際問題來設立研究的課題,做之前你得做大量的調查論證,不是不負責任的亂想”。
一直以來,民科在中國的熱度不低。對于民科,比較通行的定義是:民間科學愛好者或者研究者。相關研究表明,中國的民科起于“大躍進”時代,在上世紀80年代達到頂峰,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發表后,哥德巴赫猜想成為民科關注的學術焦點,時至今日仍不斷有人宣稱,解決了這一“世界性的難題”。
除“哥德巴赫猜想”外,還有永動機、相對論、進化論等也是民科關注的焦點,但很少有民科的研究能得到科學界的認可。
作為一名民科,鄭曉廷也曾質疑過進化論。他的第一本個人專著題目便是大得嚇人、具有濃郁民科味道的《地球生物起源》。
在這本書的序言中,鄭曉廷說,促使其寫這本書的一大原因是,“達爾文沒有講明白地球生物變化形成的真正原因”。不過,鄭曉廷很快意識到自己當時觀點的不成熟。他將這本書也贈送了一本給記者,但特別交代,“不用去看”,“因為寫得不成功”。
鄭曉廷說,其實真正的民科很多,央視《我愛發明》介紹的對象,基本上都屬于民科,“他們來自民間,并未接受系統的科學訓練,但通過不斷地實踐,摸索出新的東西,解決了現實問題”。
從他們身上,鄭曉廷看到了自己十六七歲時當鍋爐工時的樣子。
當時,鄭曉廷和另外一個小伙子在一個崗位。兩個年輕人一起憧憬未來,鄭曉廷喜歡發明創造,當時滿腦子都是想如何把鍋爐工藝改進,“因為每天人工鏟煤太累了”;另外一個小伙子則一直想著出國。
于是,兩人下班后一起看書,一個自學機械、工程;另外一個則捧著英語書、聽《美國之音》。
鄭曉廷滿臉微笑地給記者講述了這個勵志故事。后來,針織廠接受了這位年輕鍋爐工設計的方案,將鍋爐改造成半自動工藝。不多年后,鄭曉廷成為這家針織廠的副廠長,人生由此起步。而那位與他一起熬夜看書的工友,自然也得償所愿,后來他真的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