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北京,躲避就業寒潮
由于工作原因,筆者曾在韓國大學教授中文和社會學,回國后,圈中也不乏韓國友人。
34歲的知恩是北京一所私立幼兒園的老師,皮膚白皙、身材姣好,穿著低調卻非常得體,見了同事和孩子家長總是鞠躬問候,露出殷勤熱情的笑容,是典型的韓國女孩兒形象。知恩已經在北京的幼兒園里工作了8年,她不但有著韓國女性的溫柔細心,而且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和英語。她有中美兩國留學的經歷,因此深得媽媽們的信任。
知恩的家在韓國一座美麗的海島城市。在一個灰蒙蒙的霧霾天,我問她為什么不回韓國?知恩打開了話匣子:“在韓國生活太艱難,比霧霾更壓抑。像我這樣韓國二流大學畢業的,要找個好工作就像上天摘星星。握著SKY(韓國排名最前的三所大學,分別是SEOUL-首爾國立大學,KOREAN-高麗大學,YONSEI-延世大學,三所大學的首字母正好是SKY)和美國大學畢業證,會說英語、日語、漢語的人都在拼命投簡歷。我韓國的朋友們,每天早上5點起床,要運動、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得體,工作之余要上各種資格證培訓班,下班后要和同事們喝酒,要保養皮膚還要攢錢整容……在韓國公司里,女性被瞧不起,被呼來喊去……我也想家,霧霾嚴重的時候嗓子疼,可想想我的朋友們就不敢回去。而且現在的老板給我的工資太高了……(問:在這兒找男朋友難嗎?)是啊,總在中國,結婚是個問題,但我在韓國的朋友們也結不了婚啊。我們是‘三拋棄一代嘛’(笑)……(韓國年輕人由于很難找到穩定就業崗位,就業準備時間越來越長,結婚、生子的平均年齡在不斷上升,其中很多人放棄了戀愛、結婚、生子的人生計劃,因此被戲稱為“三拋棄一代”,甚至是“五拋棄一代”,“五拋棄”指放棄戀愛、結婚、生子、交友和自尊心。)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席卷韓國以來,韓國經濟停止了高速增長。產業升級、雇傭穩定性下降、學歷通脹等一系列因素使得年輕人就業環境每況愈下,年輕人“就業難”成了韓國最核心的社會問題。韓國的政府、教育部門不斷鼓勵年輕人到國外學習并且尋找個人發展機會,知恩只是這股海外就業潮中的一個。
就業難,人生就無從規劃
考名牌大學、就業、結婚、貸款買房、養育兒女,這是上世紀70年代以來大部分韓國人的人生規劃。無數韓國人踏著這樣的節奏從農村走到了城市,實現了階層身份的上升,韓國社會也由此完成了現代化轉型,成了以中產階層為主流的社會。但是2000年以后,愈演愈烈的就業寒潮讓很多韓國人的人生規劃戛然而止。
40歲的載碩去年結婚,新娘38歲,美國博士畢業后先后在新加坡、香港工作,去年終于在韓國的一家研究所謀得職位。載碩碩士畢業后就進入公司工作,雖然不是人人羨慕的大企業,但憑借一技之長工作一直很穩定,攢了不少錢。結婚后,正在考慮買下正在租住的公寓。載碩說自己和妻子是幸運兒,雖然比父母晚了10年,但他們還是過上了結婚、貸款買房的生活?,F在二三十歲的韓國年輕人,要想有他那樣的生活,就需要比他更優秀。
載碩的妹妹36歲,她和她的男朋友因為找不到穩定的工作而很難下決心結婚。在韓國,結婚時男方要準備房子,即便租房也需要繳納相當于房價70%的保證金,女方則需要向婆家送一筆價值不菲的禮物。載碩的妹妹和她的男朋友大學畢業后先后到很多國家旅行和工作,幾乎沒有積蓄。載碩的妹妹曾經主張“過不上穩定的生活,就干脆享受自由”。但眼看奔四,她也變得越來越焦慮。載碩的妹妹有很多體育教練資格證,還曾經在南非的一個小國做過跆拳道國家隊的教練,因此最近和男朋友計劃著要到北京尋找機會,希望能夠開一家面向兒童的體育培訓班。
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面臨階層下降的痛苦
韓國人非常重視教育,中產層們更是把大量家庭積蓄投入子女教育,他們理所應當地想象著孩子們會重復自己的人生故事,過上比自己更好的生活。但是,就業難導致年輕人讀書的時間越來越長,平均結婚年齡不斷上升。因為買房人減少,房租越來越貴,年輕人支付完房租后僅能滿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成了“勞動貧困人群”。人口減少、收入兩極分化、消費萎縮,又使得國內經濟難以走出泥潭,就業形勢得不到改善。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年輕人只能調整對自己人生的期待值,而這個過程非常痛苦。
28歲的惠媛出生在一個典型的中產階層家庭,爺爺和父母都是教授,這樣的家庭在韓國生活富裕且備受尊敬?;萱聫男∈莻€明朗活潑又積極進取的孩子。高中畢業時,考上了韓國的SKY大學,并且HSK就考過了8級。大學期間,惠媛到美國學習了一年英語,畢業后到日本學習了一年日語,后來又考入清華大學讀碩士,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是在清華的三年里,她變得越來越焦慮,甚至經常有輕生的念頭。
繁重的課業負擔、異鄉生活的孤獨感是一方面,更大的壓力來自對未來的擔憂。大學畢業后,就業成了惠媛和她的朋友們最忌諱的話題。這些名校畢業的年輕人都自尊而敏感,失業的朋友不愿提起自己的挫折,找到工作的朋友不敢跟別人分享自己的快樂。惠媛最好的朋友選擇考公務員,租住在狹小的“考試房”里,一年年落榜、一年年再報名,已經很久不愿跟她聯系。已經就業的朋友大部分都是臨時工,不但收入低,而且經常擔心合同到期后不能續約。甚至還有朋友向惠媛哭訴自己在公司聚餐時被要求倒酒、唱歌、跳舞,甚至遭到性騷擾也敢怒不敢言的經歷。因此,惠媛早早就放棄了應聘公司職員的念頭,打算進入大學或者研究所工作。
但是,在她即將完成碩士學業時,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卻勸她放棄教授的職業規劃,原因是教授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在韓國要成為教授,不但要有美國常青藤大學的博士學位,要有多篇SCI論文,還要做幾年時間講師(大學里的臨時教員,按小時收取講課費,以學期為單位簽訂雇傭合同),競爭率通常是十幾甚至幾十人里選一個,女性面臨的競爭更加激烈,很多人在競爭中錯過了就業年齡。
大概就是從放棄教授夢想那時候起,惠媛仿佛變了一個人,眼睛里少了光彩,體重也不停增長。她經常說自己無法像父母那樣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令人尊敬的生活,自己這一代人是“駱駝一代”(意思是要想找到好工作像駱駝鉆針眼那么難),鉆不過針眼的,只能走在階層身份下降的通道上。后來,惠媛漸漸接受了現實,碩士畢業的時候,她說完全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計劃,打算在北京工作,幾年后憑借北京的工作經歷回國找工作,并且希望能早早結婚。
比失業更令人窒息的,是失去夢想
由于適合高學歷中產層的新增就業崗位太少,少數高端就業崗位與中低端就業崗位之間的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由于大財閥壟斷國內經濟,中小企業難以成長。這些因素都使得階層在韓國越來越固化。換言之,年輕人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階層地位在一代之間的繼承現象越來越明顯。因此,韓國人也把今天的年輕人戲稱作“勺子一代”,意思是出生時嘴里銜著什么勺子,一生就屬于什么階層。社會階層論成了“勺子階層論”,一共分為7個階層,由上往下分別是“鉆石勺子”、“金勺子”、“銀勺子”、“銅勺子”、“青銅勺子”、“塑料勺子”和“泥勺子”。階層身份上升的機會減少,意味著整個社會失去夢想和活力,而一些年輕人則來到中國追尋自己的夢想。
30歲的然鶴是韓國年輕人中的幸運兒,他口含“銀勺子”出生,爺爺是一家中型企業的創始人,父親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家庭財富在韓國屬于尖端的那5%。然鶴在美國讀完大學后先后在新加坡、香港和北京讀書、實習。然鶴說他的中國朋友們總說現在的中國大陸非常浮躁,年輕人總想一夜暴富,但他卻非常喜歡這種氛圍。韓國也曾有過“漢江奇跡”,然鶴的爺爺就在那個時代白手起家,從吃不飽飯的窮孩子成了受人尊重的企業家。他雖然從小生活優越,但卻非常羨慕用汗水創造奇跡的爺爺。然鶴認為,今天的韓國消費萎縮、財閥壟斷,確實創業變得非常艱難,但更可怕的是年輕人悲觀失望、怨天尤人。來到中國后,中國的廣闊市場和創業熱情點燃了他的夢想。然鶴說“我是快樂的‘北漂’,習大大的中國夢里有我的夢”。
春節后,然鶴打算離開北京去更多的中國城市,為爺爺的公司尋找合作伙伴,也為自己創業尋找機會。